
開欄語: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文化多樣性中最富活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類文明的結晶和最寶貴的共同財富,承載著人類的智慧、人類歷史的文明與輝煌。
今年,重慶15人入選第六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名單。第1眼TV-華龍網策劃推出《非遺·守藝人》欄目,深度挖掘入選傳承人的故事,生動展現他們“擇一事終一生”的執著精神與“守正創新”的實踐智慧。
重慶的夏天,熱浪裹著濕氣。年近八旬的馬光華坐在書桌前,額上沁著細汗。一臺老式風扇在角落里轉動,送著并不涼爽的風。她戴著老花鏡,俯身湊近案頭堆疊的稿紙,紙頁上布滿不同顏色筆反復修改的字跡和音符——這正是她新作四川清音《愛情天梯》的初稿。
“這一句,我改了好幾遍,總覺得還差一點味道。”馬光華輕聲哼唱著,眉頭微蹙,專注地辨別著音準和韻味。
她哼唱的,是守護了半個多世紀的四川清音。這旋律,曾是巴渝大地最流行的聲音。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四川清音曾是川渝地區“最流行的歌曲”,每逢盛會,其便是主打曲目,擁有大量的城鄉聽眾。那時,在街邊茶館,身著旗袍的女演員獨站臺前,右手敲竹鼓,左手擊檀板。自擊自唱間,那清脆透亮的嗓音裹著靈巧的舌音,高低流轉,竟唱出幾分西方歌劇般的婉轉高亢。臺下,滿堂茶客屏息凝神,沉醉于這獨特的韻律。這也是馬光華記憶里,四川清音最鮮活靈動的模樣。

2025年3月,馬光華入選第六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四川清音”傳承人名單。作為四川清音的傳承人,馬光華的名字,幾乎與這門古老藝術在現代的沉浮緊密相連。近日,她接受了第1眼TV-華龍網記者的專訪,講述了她與四川清音交織一生的風雨歷程。
誤打誤撞踏入曲藝大門
1958年的夏天,對12歲的馬光華來說,充滿了期待與失落。
在重慶解放西路小學讀書的她,和許多懷揣藝術夢想的孩子一樣,被報紙上重慶市歌舞劇團招生的廣告深深吸引。“從小就喜歡唱唱跳跳”,馬光華回憶道,她和幾個同學興沖沖地去報考,夢想自己能穿上舞鞋,站上耀眼的舞臺。然而,現實給了她一次打擊:一封未被錄取的通知書。
就在她沮喪時,重慶市曲藝團也在招生。機緣巧合,她陪同學去曲藝團考場“看看熱鬧”。招生老師注意到了這個手指修長、身姿挺拔的小姑娘,仔細端詳后,覺得她是塊學曲藝的好料子。
懵懂的馬光華,甚至不太清楚曲藝具體是什么,就憑著對舞臺表演的模糊向往,以及老師那句“你手指長,適合彈撥樂器”的評價,懵懵懂懂地撞入了曲藝團的大門。
這一“撞”,便是六十余年的執著。

進入曲藝團,并非想象中光鮮亮麗的開始,而是艱苦磨礪的開端。團里安排馬光華學習“北方曲藝”——山東大鼓、河南三弦鉸子書、北京單弦、西河大鼓等,這對一個土生土長的重慶女孩來說,挑戰巨大。
最大的難關是語言。
為了字正腔圓地演唱北方曲目,她必須苦練普通話,糾正方言口音,反復琢磨北方曲藝特有的咬字。“那會兒真下苦功,”馬光華說,“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句一句地練,夢里都在念詞。”
三年的北方曲藝基礎訓練,雖然艱苦,卻為她打下了扎實的演唱功底和對不同曲藝形式的理解,無形中錘煉了她的藝術表現力。
轉攻四川清音泡在茶館里學藝
1962年,重慶市文化局提出要大力振興本土曲藝,弘揚四川文化。團里決定讓馬光華轉行,改攻四川清音。“好不容易把北方曲藝學得有點模樣了,又要從頭開始練起?”馬光華心里矛盾極了,覺得之前的努力打了水漂。
一次偶然的經歷,徹底改變了她的想法。
在曲藝團,她聽到了曲藝表演藝術家鄧碧霞演唱的四川清音作品《江竹筠》(講述革命先烈江竹筠的故事)。其深沉的感染力、濃郁的地方特色和直擊人心的力量,深深震撼了她。
“四川清音《江竹筠》可比小說《紅巖》出版還早好幾年呢!”馬光華至今記得那份觸動,“用我們自己的方言、自己的曲調,唱我們身邊的英雄故事——那種從骨子里涌出來的震撼和親近,是北方曲藝給不了的。”
那一刻,她明白了傳承本土藝術的價值和意義。自此,她全身心投入到四川清音的學習中,決心將重慶的故事、四川的情懷,用這婉轉清音唱給更多人聽。
決心已定,挑戰卻剛剛開始。
“剛開始,感覺舌頭和嗓子都不是自己的!”轉學清音的頭幾個月,馬光華沒少吃苦頭。“北方曲藝講究字正腔圓的‘脆’,每個字像小鋼豆似的蹦出來。可清音呢?要的是四川話特有的那個‘彎拐’!”她特意模仿了一下婉轉的調子,“一個最簡單的‘喲’字,它能轉出好幾個彎兒,舌尖在嘴里頭打轉,練得狠了,吃飯都覺得舌頭是僵的!”
為了練好這份韻味,馬光華天天跟著鄧碧霞老師往茶館里鉆。“就蹲在老茶客堆里,豎著耳朵聽他們擺‘龍門陣’。”她描述當時的場景,“什么家長里短、市井趣聞,都聽得津津有味。重點不是聽故事,是聽那個腔調,聽那個說話的節奏。”回來后,她就拼命地練,“一句唱腔,反反復復磨上幾十遍,不為別的,就為達到老師要求的‘唱得像擺龍門陣,聽得像拉家常’。”
這份泡在茶館里的“苦功夫”,成了她叩開四川清音大門的鑰匙。
曾與相聲大師侯寶林同臺
轉學四川清音后不久,馬光華開始嶄露頭角。
1964年,她和分配到團里的四川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生李敏康一同到川南演出,在宜賓歌舞劇團聽到了一首民歌《小會計》。返渝后,李敏康就改編民歌,創作為四川清音《小會計》,歌里“五去五進一”“一二三四五六七”獨特的唱詞和腔調,加上四川清音特有的“貫口”(快速、清晰、連貫地念唱大段臺詞)技法創腔,最后形成了饒有生活風趣的清音唱段。

全新的四川清音《小會計》廣受好評,在永川演出時,觀眾多次要求返場。馬光華笑著說,這算是她在清音演唱事業上“第一次大獲成功”,也更堅定了她走清音這條路的信心。
在那之后,名氣漸漲的馬光華迎來了黃金十年,不少作品在中小學廣為傳唱,在電臺錄音,聲名遠播。
如1974年,馬光華參加四川省調演的作品《春耕支農送肥忙》,就帶來了轟動的效益。這首曲子不僅曲調優美清新,融入了山歌風情,更是首次運用更科學的發聲方法,解決傳統四川清音演唱真假聲脫節的問題,在藝術表現上實現了重要突破。
這次創新,讓《春耕支農送肥忙》被業內譽為“新清音”代表作,標志著四川清音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開始了現代化的藝術轉型。

高光時刻出現在1975年,《春耕支農送肥忙》赴京參加全國文藝調演,并在中央電視臺播放。馬光華還因此有幸與相聲大師侯寶林同臺演出。據她回憶,侯寶林對四川清音獨特的“哈哈腔”(四川清音一種獨特的潤腔手法)贊嘆不已,直言這是他唯一學不來的曲藝技巧。
這次成功極大地鼓舞了馬光華,也讓她更深切認識到:四川清音的未來,不能僅僅栽種在一個小花盆里。過去時興的一些清音作品都已經過時了,傳統藝術需要與時俱進,需要更多的突破和創新。
不惑之年重返學堂進修
1986年,已是不惑之年的馬光華做出了令許多人驚訝的決定:進入西南師范大學(現西南大學)音樂系進修。同時,為彌補文化課不足,她白天進修,晚上在夜大補習,最終參加成人高考,成功考取西師音樂系大專班。
這是一段艱苦的歲月,但她甘之如飴。在音樂系,她系統學習了美聲和民族唱法的發聲技巧及音樂理論。
學習期間,她嘗試將所學融入清音演唱。在演唱新作《哥妹不分“梨”(離)》時,她大膽將美聲花腔技巧與傳統清音的“哈哈腔”結合,在舞臺上進行了創新表達,獲得認可。
她一邊求學,一邊反思四川清音的創作。她看到過去為“貼近生活”倉促創作的應景之作,往往流于口號化、標簽化,與真實生活脫節,缺乏生命力。她開始思考:藝術生命有限,究竟能為時代留下多少真正有價值的作品?

帶著這份責任感,1989年,她主動邀請劇作家隆學義合作,明確提出:“那些趕時髦的作品終會過時,我們需要扎根文化土壤、能流傳下去的新作品!”兩人深入挖掘重慶本土文化,最終以老重慶“九開八閉”十七道城門的歷史為題材,創作了四川清音《十七門》(又名《數城門》)。這部作品飽含對家鄉的深情厚愛,旋律優美,意境深遠,成為四川清音曲庫中的經典之作。
從舞臺走向講臺傳承百年藝術
目前,馬光華的重心早已從舞臺表演轉向了教學育人和藝術傳承。作為四川清音傳承人,她不僅為重慶市曲藝團帶學生,傳承表演技藝,還為大足、大渡口等文化館編排普及型的曲藝節目,在重慶文化藝術職業學院教授特色課程。家中、排練室里,常常擠滿前來求教的學生和愛好者。她不厭其煩,傾囊相授。
“我愛了一輩子清音,學了一輩子,也要教孩子們一輩子清音。”馬光華說。她堅信,四川清音要獲得新生和發展,必須經歷“現代轉型”,核心之一是演唱方法的科學化、系統化。“過去傳統的清音演唱發聲方法不科學,位置不對,唱壞了嗓子,再好的藝術也無法依附。”課堂上,她不僅傳授清音特有的韻味和技巧,更著重教授科學的呼吸方法、共鳴運用、音域拓展等聲樂基礎。她鼓勵學生廣泛學習,從京劇、民歌甚至美聲中汲取營養,融入清音演唱。

“馬老師教四川清音,和其他傳承人不一樣,她是用學院派教學方法拆解演唱技巧,像我們這種科班學音樂的,入門特別快。”拜在馬光華門下的大渡口區文化館副館長黃秋節這樣說。
眼下,四川清音日漸沒落,人才短缺,演出減少。但馬光華始終堅持,曲藝真正的傳承,應是在守住“一人一鼓一板”的經典形式、留住那腔原汁原味的川音川韻的基礎上,用心打磨貼近當下生活的新作。比如寫都市里的新故事,唱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讓古老的清音能與今天的觀眾對話,這樣才能“讓這門藝術既保留傳統的魂,又煥發時代的光”。

讓馬光華欣慰的是,已有越來越多人正在重新了解、愛上四川清音這門傳統藝術。
像徒弟黃秋節演唱的四川清音《大地芳華》,便以中國西部第一支女子考古隊在考古工作中遇到的震撼人心的故事為藍本,融合四川清音的獨特韻律進行演繹。這部作品,最終斬獲第八屆重慶市戲劇曲藝大賽一等獎。
而馬光華自己,雖已年近八旬,也依舊保持著旺盛的創作熱情。
2022年北京冬奧會,她譜曲創作四川清音《冰墩墩》,用傳統藝術為時代喝彩。如今,她的案頭又擺放著新作《愛情天梯》的曲譜,靈感源于重慶江津那段感人的真實愛情故事。她以古老的清音,講述著屬于這片土地的當代故事。

清音婉轉,驚艷時光。數十年的藝術人生,對馬光華來說并非坦途。她守護的不僅是四川清音的古老調門,更是通過不斷的自我革新,賦予這門百年藝術在新時代繼續婉轉清揚的生命力。
這,正是對“守藝人”精神最動人的詮釋——守正創新,生生不息。
【四川清音小貼士】
四川清音,源于宋元,盛于明清。它是將塞北江南的雜曲、調腔和小曲、戲腔,與四川本土俚調交融衍生,形成的一種別具情趣風格的全新藝術形式。尤其到了清代晚期,這種以四川方言演唱的藝術形式日漸成熟,發展到了100多支曲牌,開始盛行于長江沿岸的城市鄉村,巴渝大地出現了“大街小巷唱月琴,茶樓旅店客盈門”的一派盛景。
文/第1眼TV-華龍網 王景行 設計/孔倩 圖/受訪者
視頻/重慶市文化和旅游發展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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